“生命叙事统整”指具有一定叙事意识的生命主体主动回顾和反思自己的人生故事,或者不具备叙事意识的生命主体在健康医疗行业人员的介入下,回顾和反思自己的生命故事,将其整合进一个连贯的、不断向前发展的生命叙事进程中的过程。叙事统整对于每一个生命主体,尤其是患者的生命复原力和临终者的终极安宁而言至关重要。生命末期的全局性叙事统整指的是对主体整个一生的生命事件的回顾与讲述,可以在亲友的陪伴下口头展开叙事互动,也可以通过创作回忆录和自传的形式展开。
祭文和墓志铭本是由亲友在逝者死后撰写的文类,但是也有一些历史人物藉由生前自撰祭文和墓志铭的形式来展开全局性叙事统整。“自撰祭文”和“自撰墓志铭”是作者假设自己死去,预先对自己的身世、事迹和功业加以记载,并以独特的个性化文字来体现自我意识,展现有别于由他人撰述的旨趣。本文将从自撰祭文与墓志铭的发展历史与文体特点出发,再围绕东晋时期著名诗人陶渊明的《自祭文》展开论述,在呈现自祭文的生命叙事风格的基础上,阐明长者或临终者通过自祭文或自撰墓志铭的创作,展开全局性叙事统整的价值,阐述全局性叙事统整如何赋能临终者实现叙事自我的终极成长,提升生命的厚度,甚至延长生命的长度。
02·自祭文与自撰墓志铭的全局性叙事统整作用 ·
自祭文与自撰墓志铭属于祭吊类和碑铭类的文体,《文心雕龙·哀吊卅》中提到:“吊,至也,《诗》云:神之吊矣。君子令终定,事理哀,故宾之慰主……追而慰之,并名为吊”。祭吊类的文字为吊丧之宾到来,以言辞悼慰亡者在天之灵。吊文之作,往往是对失去之人致追慕、追悼或追慰之意。对于死者,或悲其有志而不成功,或伤其怀才而不见用,或怪其狂简而遭累,或惜其忠诚而殒身。贾谊的《祭屈原文》“体同而事核,辞清而理哀”,备考亡者生前之事,而以清新的文辞表达哀伤,可谓古今祭吊之文的典范。
明代徐师曾(1546-1610)在《文体明辨序说》中论述墓志铭的题材特色时说:“按志者,记也;铭者,名也!”《礼记·祭统》中有言:“夫鼎有铭,铭者,自名也,自名以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为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恶焉;铭之义,称美而不称恶,此孝子孝孙之心也。”墓志是一种存放于墓中的碑铭,记载死者生平功业,是个人传记的浓缩,写作墓志铭者,乃立德、立言、立行,为亡者留名。形式上先用志文叙述世系名讳,再叙生平事迹,后则附有铭辞。
墓志铭大抵由墓主的子女、晚辈、亲属请托他人来写,但也有墓主假设自己已死的生前自撰,这一类文体被称作“自撰墓志铭”。自撰墓志是一种特殊的墓志铭,也是撰者所作的特殊形式的自传文章,或叙行迹,或述家世,或抒感慨,或发议论。与一般墓志相较,它更能表现出撰者的性格、心理与文才,既是生命本真的映现,也是文学个性的凸显。
自撰墓志铭的源头,最早可考自西汉杜子夏的临终作文;自陶渊明撰《自祭文》后,有了不同于传统墓志铭的意义。唐人自撰墓铭成风,王绩、王元宗、严挺之、白居易、韩昶、杜牧、裴度、颜鲁公等都曾撰写,这些墓志多出现于中晚唐,此与当时战争频传,生命旦夕不保的精神依托有关,也与文人接受儒道释不同思想中的生死豁达观念有关。透过铭文,撰者可以展开全局性的叙事统整,对自己的人生进行自白、反思和忏悔,一吐心中块垒,是一种积极死亡观的体现。
《自祭文》和《挽歌诗》(或称《拟挽歌辞》)是东晋时期文学家陶渊明为自己所创作,他也因此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位替自己写祭文的人。陶渊明以庄子的“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溃痈”的叙事基调,开创性地运用这一文体与自己展开一场内在的对话——生命叙事统整。陶渊明51岁时,突患重病,自祭文就是在这个重要的生命转折期创作的。
作者以回顾的眼光检视自己的一生,日子虽然贫穷,却能过着志行满足、耕读自娱的生活。“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上句表达的是生而为人的庆幸,下句传达的是“生而为人,却生不逢时”的乖舛。以“余为人”三字承上启下,形成“幸”与“不幸”之间的落差。一般人面对这样的状况,大概会悲痛得无法自已,借此机会抒发怀才不遇的怨气。但是,陶渊明却“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柴门,事我宵晨”。怀着喜乐到山谷打水,担负柴薪时边走边唱歌,直至天色昏暗,才在暮色中,抵达从早候我到晚的家门。陶渊明在叙事统整过程中表达的是不悲不叹,无怨无悔的豁达,掬取山谷之清泉,所得的岂仅仅是流水,还有来自大自然源源不绝的澄澈,山野清新的气流,也足以淘洗他的心灵,成为真正丰润生命的资源。
正如钱穆先生在《中国文化中理想之人的生活》所阐述的,每一个生命个体的生活可以分为“心生活”与“身生活”两种,人的幸福感,不在物质,而是在个人理想实现后所获得的圆满感。必定是陶渊明有着充沛富足的“心生活”,使其能够在叙事统整中,没有因其物质上和形骸上的不足而感到愤懑悲哀。所以,当他背负薪柴而肢体劳乏之余,能够长歌啸野,成为一个快乐的樵夫。在早出晚归、劳多获少中返家,能以朴素简陋的家门作为生命的依归。离开了日暮的原野,回到家又敞开另一扇“心生活”之门,让这样里外通透的自由,陪伴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陶渊明的《自祭文》以“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四句简短缩影其田园生活,但是脱溢于文字的,却是掩不住的快乐与满足。这是积极的生命叙事统整的体现。
“含欢”与“谷汲行歌”,“负菥翳翳”与“柴闩”都是对立的感受,每一句都有形骸上的劳苦,但也都赋予心灵上的喜乐。写穿梭于原野自然的暇适自在,相形之下,所谓体肤之劳,更显得微不足道。后句“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耔,迺育迺繁。”写年复一年,忙碌于田园农耕的陶然自得,所调耘耔繁育,都可以从两个方面展开解读。一则是艰辛的劳动与肉体的疲,一则是参赞大地生生不息的化育与成长。虽忙碌于耘耔繁育,所得到的却是禾苗蓬勃的生机,由中可以体会出作者农耕生活的怡然自得。相对于为官领俸,耕作所获更令人心安理得,陶渊明深耕细耨的,当不只是那几亩农田,还有他为自己保留的那一亩自在的心田。陶渊明欲藉此自祭文反省一生的作为,希望百年来临之时,可以豁达面对,无憾而终。
陶渊明在祭文中也想象了亲友们送别临终的自己的场景:“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羞以嘉蔬,荐以清酌。候顔以冥,聆音愈漠。”对于生命的凋零,有一种置身事外的轻松与豁达;对于黄泉之途,欣然奔赴、无所畏惧,视死如归。嘉蔬清酌,如同其一生所追求的平静与朴实!生命的真味自当在清茶与淡饭之中。人生而如此,所以自撰的祭文亦当如是,怡然而自适者,解脱腐臭政治所夹带的腥肉臊鱼,将离世的躯壳也变得通透自由,无所罣碍。“唯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存为世珍,没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卢,酣饮赋诗。”对比人我的缓急,无须议价得失。对于有限生命的对待方式,有更多的解放与松绑,完全脱去世事颠沛的辎重,表现平实而丰富的生命内涵,用语简朴、优美,不加矫饰。“外姻晨来,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我行,萧萧墓门”,想象亲友故旧,闻讯惶惶,仓促疾走。但是终究要远离的,也只有自己的魂魄。以生悼死,情感虽平淡冲和,但是气度潇洒,态度旷达。
《自祭文》是陶渊明自我盖棺定论式的评价与陈述,也是自撰祭文的先驱与典范之作,常为后人所模仿。通过《自祭文》,陶渊明想象自己在濒死阶段和死去之后,如何面对自己的灵堂、坟墓和尸体,如何展开生命叙事统整,试图从内在去重新审视、诊断和修复自己,与自己的过去做个了断,开启一段新的生命旅程。在此之后,陶渊明以更高的生命状态活到63岁。
自撰祭文和墓志铭是研究撰者生命态度的宝贵材料,它是基于对自己一生反省的实录,高度凝聚撰者对生命的终极审视,并透露其生命的底蕴与本真。倘若一个人的叙事自我比较弱小,对死亡认知不足,这类惧怕死亡之人在死亡面前往往是被动的,更多的是选择回避死亡话题,以为这样就能减少自己对死亡的恐惧。殊不知,这种深藏于内心的对死亡的恐惧正是影响我们为人处世和安身立命的巨大怪物。相反,“叙事自我强大”的个体通常具备良好的自我叙事调节能力,懂得通过叙事创作调节来统整自己的生命历程,积极实现叙事自我的跨越式成长。当身心健康亮起红灯或者出现重大危机甚至濒临死亡之时,如果我们懂得及时去腐生新和吐故纳新,如陶渊明一般,通过撰写《自祭文》进行叙事统整,我们也许还有重生的机会。
然而,在当代一切医疗化的语境下,针对已经罹患绝症或濒临死亡的个体,医者和家属常常选择过度依赖于外在的药物和手术刀去治疗临终者外在的“形失常”,而不懂得通过引导临终者开展叙事统整,进而修复临终者本人所面临的自我叙事连接断裂和人际叙事连接断裂问题。倘若临终者在去世前不能实现叙事自我的终极成长,带着无限悔恨离去,无论对于逝者还是生者(亲人)而言都是一种无以名状的悲剧。对于行将就木的患者而言,所求不多,唯心所愿除了尽量减轻身体的疾痛,死亡时能体面而有尊严感,尽可能不要太冷清和悲戚,能有几个亲朋好友陪伴最佳,便是了却几桩心事,即想要厘清自己与亲朋好友、乡邻等以及与社会之间的情感纠葛或者爱恨情仇。
03· 结语 ·
中国先秦著名哲学家荀子在《礼论》中提出一个理想:“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宋代哲学家张载综合了荀子和庄子的思想,提出著名的“存顺没宁”的原则:“存,吾顺事;没,吾宁也。”(《正蒙·乾称篇》)张载主张有生之年要“顺事”,临终之时要“安宁”。而这一切都基于生命个体在生之时的积极叙事统整。拨开心灵的帷幕,统整生命故事,能使被囚禁的能量得到释放,生命中的五味杂陈,汗泪参半,喜怒交织、不但造就了生命,滋养了人生,也丰富了生命。
临终者唯有通过叙事统整,才会坦然面对和拥抱死亡。引领临终者进行叙事统整的终极目的并非在于解决问题本身,更在于引导临终者改变心态和认知、清醒地意识到在死亡当下自己能真正做些什么,了却哪些心愿,进而与自我和解,与家人和解,与宇宙万物和解,与死亡和解,最终放下心中的执念,平和而有尊严地含笑九泉。每个人都有被误解或做错事的时候,终其一生,也必然曾经历宽恕与被宽恕的情境。欧美观念较开放,许多人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往往会主动写道歉函,述说自己过往诸多悔恨或遗憾,比如向当事人致意或道歉,希望不要把遗憾留到来生。
中国人对情感的表达一向比较含蓄,甚至保守。临终者纵然心里有讲述的愿意,口却难张开,很难主动表态先致歉,总是等待对方先开口,最终便是将怒气和遗憾带进棺材。而通过引领临终者展开叙事统整,可以帮助那些不能坦然面对死亡,还想修补自己人生的临终者,为其提供一个弥补缺憾,了却心愿的场合,也能为家属提供情感疏泄的出口以及对丧亲家属进行人文关怀和叙事照护。将生命叙事统整运用于安宁疗护实践中,提升末期患者生命质量是中国叙事医学体系中的重要观点。生命故事的回顾或生命叙事统整有助于临终主体重建秩序、发现或重新诠释“人生意义”、释放冲突或不满、放下恩怨与仇恨,同时将自我的看似卑微而又伟大的生命统整到宇宙大秩序中。
在生命健康叙事语境下,自祭文或自撰墓志铭是一种面对死亡,积极探讨死亡主题,展开生命回顾的叙事创作调节方式。经由创作,主体实现生命叙事的全局性统整,使生时与死时的安宁皆成为可能。安宁里面第一个字“安”,意味着身与心俱“安”;“宁”意味着心与神要保持一种“宁”静状态,能做到与天地万物和解,与疾病、死亡和解,不惧怕,不慌乱,保持平和、淡定、洒脱和超然,坦然接受疾病或者衰老,从容面对死亡。陶渊明的《自祭文》成为让自我在死亡面前实现叙事自我的跨越式成长,实现安宁的重要载体。